藤原归一:战争是怎样被记忆下来的

作者:藤原归一演讲稿整理翻譯   
时间:2002年3月28日9:00 — 12:00 地点:民主楼二层会议室 

大家早上好。在谈到日本和中国关系的时候,经常会给人一个印象,日本不谈战争问题,或把战争问题忘记了。虽然日本政府多次通过声明表达了对战争罪行谢罪的意思,但是给人的感觉是,把这件事情忘了吧,最后成了有这种含义的声明。我们如果不直面战争,今后中日关系是没法谈的。在这个意义上,今天为我准备了这样一个讲座的机会,我非常感谢。 


  那么我开始讲战争问题。战争问题包含两个含义,一是战争中发生了什么事;二是战争是如何记忆下来的?可能有点迟了,在过去20多年,日本关于战争的研究取得了一些成果,获得了很多比20年前多的信息。研究成果的一部分在媒体上得到报道,还有一些没报道。虽然有一些因报道引起了一些政治问题,但是对于研究来说,取得了很大进步。摆到我面前的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战争是如何记忆下来的,在记忆的过程中,有什么东西被创造出来? 


  在这里,我提出四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战争的哪个部分被谈起,哪个部分未被谈起。总存在这样一个现象,战争的一部分被谈论,另一部分却被删去了。在日本谈论最多的是和美国的战争,关于与美国作战时的广岛。当然我认为这是绝对错误的。战争是从1937年开始的。也就是说,关于战争,只谈日美战争在日本是一个事实,而且这种错误仍在继续。即使不谈南京大屠杀,至少1941年后日中战争也不怎么被提起。在中国,至少在1937年后属于日本侵华战争。这可能并不是我应该说的事情。在中国,谈到侵华战争的时候,没有把日本对东南亚的侵略,以及与苏联关系等包含进来。新加坡可能是个特例,战争被认为是1942年开始的。我认为是1941年,听到他们的观点后很惊讶。在美国是另外一种状况。首先是对德战争,从电影上也可以看出,美国二战中主要与德国作战,实际上他们有三分之二的人在与日本作战。也就是说,关于战争记忆,重点记述哪些部分,忽视哪些部分在各个国家是很不一样的。我这里重点讲日本不谈南京只谈广岛这种日本式战争记忆方式。并不是日本忘记了战争,而是日本把自己喜欢的部分拿了出来,而把自己不喜欢的删掉了。 


  第二个问题,关于如何传承、记忆战争,解说战争,这在日本是如何发生变化的。在广岛主要谈日本和平主义、反战思想,但是与日本的民族主义结合的,不是追求国家荣誉的民族主义,而是市民间追求自由的民族主义。然而在谈南京大屠杀时,这种民族主义开始分裂,在是否承认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战争责任上,日本国内分成两派。日本谈论战争的方式是如何变化的我将重点谈。 


  第三个问题,日本民族主义的问题。谈论广岛这种追求市民间自由的民族主义是如何朝着肯定战争方向变化的。 


  第四个问题,不仅限于日本,战争是如何被记忆下来的,在各个国家有如此不同。与其说恐惧将来发生战争,不如说关于已经结束了战争的记忆严重威胁着现在的国际政治。比如说日中关系,两国间有一种现实对立性。中国若担心成为日美安保条约的假想敌,日中关系就会紧张。但是夸大这种紧张也不正确。日中两国都担心被对方侵略。另外,外交努力可能性很大。在经济外交方面,日中两国很有成果。关于中国加入WTO,日本做出了很大努力。也就是说,日本和中国两国即使有政府的对立,也仍能保持比较好的关系。我认为能够避免将来的战争,但关于战争的记忆会带来很大麻烦。过去两国之间的麻烦,不是因为担心未来,而是因为对于过去战争的记忆不同。1982年日本教科书事件严重影响了日中关系。日本政府作了声明来解释这个事件,但是自民党很快对政府的声明作了否定。这不仅仅是政府间的问题。日本有一种意见认为,有一些问题在于中国政府方面。在日本,肯定战争,否认战争责任不是政府的决定,而是大众化的争论。我认为这是一种可笑的现象。在这里我有必要表明我的立场。 
   
  首先我既无代表政府的资格,也无意代表政府。我的观点主要有五点。 


  第一,我作为个人对日本过去对中国的侵略战争表示很大愤怒,同时侵略战争为什么在日本不被谈起,在学术上我也有很大的兴趣。 


  第二,在日本,战后有很强的和平主义思想。在国外知道日本这种情况的几乎没有。日本和平主义抑制着日本战争的动机。而国外可能认为,是美国抑制着日本的军事发展,从而抑制战争。从内外两个角度来看日本,其结果是日本有了两张面孔。 


  第三,日本的自由主义、和平主义在衰退。以广岛为中心的和平主义有它的限度,日本政策有可能变化。这样和平主义如何产生、衰退就有研究的必要。 


  第四,战争记忆在各国不同,引起了国际政治的纠纷,这不仅出现在日本。在土耳其、亚美尼亚也有同样的情况。土耳其帝国时代,亚美尼亚人遭到屠杀。但是很长时间以来谁也没有记起这件事。现在亚美尼亚不断挖掘这种记忆,于是亚美尼亚和土耳其关系开始紧张。在印度,印度独立时,印度教、伊斯兰教发生屠杀和严重的强奸事件。受害者一开始保持沉默,现在的情况是,过去的历史成为了相互仇恨的原因。也就是说,因为战争的记忆,使现在的国际政治发生变化,蕴含了产生新的战争的可能性。我是从学术的角度来谈,以前发生的事件为什么现在记忆开始强化,影响今天的国际政治呢? 


  第五,战争是如何成为国民记忆,从客观上进行分析。历史并不一定就是记忆。然而战争成为记忆、应记忆的东西,并被强化。广岛在日本被提起,南京大屠杀作为中国国民记忆被提起,holocaust被犹太人记忆。每一个人的记忆是如何变成国民记忆的呢?这个过程有必要从客观上进行研究。也许不是那么回事,战争原本应是国民的记忆。实际上并不是,广岛事件很长时间并未被提起。在东京审判席上,中国的南京大屠杀被提起过,但是之后的很长时间就不提了。Holocaust 作为犹太人的记忆20年之后才被提起。可见战争不是立刻成为国民记忆的。之前有一个形成、创造的过程,才成为集团性记忆。接下来,这种记忆如何被集团性的集约成国民记忆,这是一个主要问题。 
   
  下面谈三个博物馆的事情。 
  在广岛有一个被原子弹炸了的建筑物,旁边设了一个博物馆。馆中有详细的关于日本被炸的资料。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博物馆,去那里的人不是为了了解新的事情,而是对过去记忆的确认、强化,里面写着“绝对不能忘记过去”。为什么不是战争的体验者,却被要求不忘过去呢?在华盛顿,holocaust美国博物馆,和广岛一样,人们静静的参观,也不是为了寻求新知识,是为了重新确认holocaust发生的事情。另外,新加坡有个历史博物馆,也有关于战争的展览。因为日军在新加坡的时候,几千华人被杀,对新加坡来说,这是共有的记忆。但是外国人若去了就会有一种奇怪的现象。美国人去广岛纪念馆会很镇静、困惑。他们一直认为投放原子弹带来了和平。中国、朝鲜队对这件事情也有反映。在广岛南边的江田岛有很多朝鲜的劳动力在工作,同样因为原子弹爆炸死了,中、韩对于只提日本人受害很不满。 


  关于日本侵略中国,日本人都知道,但是日本侵略新加坡很多日本人却不知道。到新加坡旅游的一些日本人在新加坡看了博物馆后很震惊。还有一些人到了新加坡后认为这是骗人的话。关于holocaust,纳粹杀害的不仅仅是犹太人,还有同性恋者、罗马人、吉普赛人,现存的这些人对只悼念犹太人不理解,愤怒。这样看来,总是有一部分记忆被谈起,不相同的记忆相遇的时候会产生矛盾。 


  这些记忆是不是以前就存在。以广岛为例,日本原来并不是一个和平主义盛行的国家,以广岛为基轴,和平主义到达顶点花了五年时间,之前广岛受害者未受到全国的重视。直到在比基尼岛屿发生氢弹试验,战争有可能爆发,恐惧笼罩日本的时候,广岛才被重视起来。Holocaust 已开始未受重视,60年代后发生变化,犹太人团体开始强调民族特征,它的背景是黑人团体、妇女运动崛起,犹太人团体开始强调民族特征,从那时开始,美国谈纳粹的施暴行为,犹太人作为受害对象才开始被重视。 


  新加坡的例子。战争结束的很长时间,受害问题没有被提起。出现问题是在冷战开始后,新加坡恐惧战争的心理再次出现。另外有两个问题,一个是日本的经济援助,70年代后,日本对新加坡进行了大的经济援助,另外,对新政府发表了对战争问题的声明。在新加坡树立了纪念被屠杀受害者纪念碑,也有日本政府的资金。政府之间将问题解决了,让战争成为过去的事情。二是民族问题,日本占领新加坡时,只有华人受到虐待。英国统治新加坡时,华人是重要力量。日本占领时重用印度人、马来西亚人,因为民族的不同,对战争记忆不同。对新加坡来讲,如果强调战争体验,有可能导致民族分裂。正式谈战争的时间很短,过去十年,产生了两种情况。一,新加坡李光耀总理用国防团结国民。80年代,新加坡开始比较富有,在这种情况下,对国家的奉献精神开始淡薄,李光耀担心这一点,开始强调历史教育,原因可能是用国防团结国民。二,在全世界华人世界中,日本对中国侵略有一种分裂性的扩大。在1991、1992年,战争结束50周年前后,关于战争的出版物空前发展。但是所有一切从历史角度看并不全正确,比如,在新加坡抵抗侵略的一个英雄是国民党,但是并未强调。新加坡的抗日主流南洋共产党,因受中国领导,也不经常被提起。但这段时期对新加坡是一个很大的转折点。在新加坡的历史记忆是华人写的,用的是中文,这对新加坡政府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有一个孙文纪念馆,现已被关闭,那里面有全世界华人受害情况的展出,但是马来人受害的情况未被展出。然而在新加坡国立博物馆展览的主题是所有民族都受到日本侵略的痛苦。也就是说,悼念活动严重影响了统和的民族政策。 


  在日本、新加坡和美国,关于过去的战争记忆并不是原来就存在,并不全是政府的政策。日本广岛和平纪念馆,最先是广岛市民自发,最后政府才出面建立。美国holocaust是政府出资,但建设主体是犹太人协会。在美国是犹太人伸张自己的权利。新加坡也一样,纪念活动不全是由政府来做。 


  在这些展览中,对战争的看法和价值观也被放了进去。举holocaust的例子,这次屠杀是德国纳粹造成的,其纪念意义在于面对屠杀,要奋起。但是在欧洲,很多人遭到屠杀的时候,美国却袖手旁观。于是有一些对美国的责难,即为什么美国人不尽快参加战争。这样,战争作为追求正义的手段被提了出来。大家都知道南斯拉夫发生的事情,在科索沃,以阿尔巴尼亚人遭到屠杀为理由,北约轰炸了南联盟,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美国认为不能再次发生holocuast的情况,形成的一种价值观就是,不能再发生大屠杀,任何实施屠杀的政权都要被打倒。而广岛的价值观是,所有的战争都是不正确的,广岛和平主义变为废除核武器,消除战争。而在新加坡,人们认识到,依靠英国人保护自己是做不到的,必须依靠自己,战争不是屠杀的手段,但可以作为国防保护国家的必要手段。这三种战争观都有很大的问题。美国的战争观存在的问题是,为追求正义战争使用暴力,有可能导致不正当的使用暴力,至于如何来预防却没有提到,以及为了推翻邪恶势力,要多大程度上使用武力也没有提到。而广岛战争观对于日本的战争责任问题没有给与回答。它认为战争本身是邪恶的,但是对于谁有可能行使邪恶,促使战争发生却没有涉及。对于新加坡来讲,因为民族不同,战争体验也就不同。当时协助日军占领的人还有很多都活着,但是在正式场合未被提起过,近来,对于战争记忆的宣传和一些背后的事情开始曝光。简单的说,美国战争观对于如果追求正义战争,自己的暴力多大程度上得到抑制没有回答。日本和平主义战争观对于谁负责任,如何追究没有回答。新加坡必须考虑到民族的多元性。这三种价值观都存在很大的问题,可以说是价值观的偏离。但很多人感觉不到这一点。广岛价值观认为他们同其他国家的价值观是不同质的,中国人难以接受。在美国如果对过去大家普遍认为的正义战争发生质疑的话,有可能引起分裂。因为大多数美国人认为美国向日本投放原子弹是正义的,而这一点日本人难以接受。 
  下面我们进行一些专业性的研究。

 
  所有各方都认为自己正确,我称之为战争的争理体制。我个人不认为某一方或居中的一方是正确的。对我来说,南京大屠杀是确实存在的,否认这一点是错误的。我也不认为向广岛投原子弹有必要性。我自己的价值观摆在哪一方并不重要,如何客观的看待这些观点才是最大的问题。“客观”这种说法可能本身就不合理,这与历史的两种特性有关。一是对过去客观知识的积累、综合,很多历史知识是学者通过资料得出的。二是自我认同。本来自我认同不是历史的功能,但是过去20年对历史学产生了很大的疑问,文字记载资料的真实性引起质疑。历史是能够使用文字的人记载的历史。而文字记载的历史是所有历史的很小的一部分。这就产生了历史与记忆的关系问题。记忆本身不能成为历史。很多记忆像眼泪一样流失了。这让人无法忍受。战争记忆问题目前盛行是因为经历过战争的人的生命正在走向衰老。这些战争记忆是民众的历史,而不是政府的历史。最近增加很多的民众历史是一些回忆录。这不是通过历史来进行的整理,而是一种将自我价值在历史中得到确认的历史。在谈到战争记忆时,总有“传承”这个词。在广岛和新加坡的博物馆中,都可以看到一种现象,年迈的爷爷像自己的孙子讲述过去的记忆。这不是政府的行为。然而历史仅是个人的记忆吗?个人记忆会消失,只有社会共同的记忆才会留下来。在与社会制度有关系的地方,个人记忆才会保留下来。 


  再回到原来的话题,有些记忆被谈起,有些却不被谈起,这也是一个社会社会制度的表现。二战后,在日本谈得多的是日美战争,很少谈中日战争。这与二战后日本的制度有关。新加坡战争记忆被唤起与它的社会制度也有很大关系。有关战争记忆的学问就会产生。核心问题是为什么选这个而不是那个来记忆。这也是了解一个社会制度的手段。 

  作为个人,我对日本的战争记忆有很大批判,从学术上想进行探究。战争到底是什么?从历史角度看如何对待这种记忆。我开始这方面研究的原因是两个重大事件。一个是我去美国威尔斯研究中心做研究的时候,在斯米索米亚博物馆,展示了向日本投原子弹的飞机,这在美国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有人认为展览轰炸机是为了反对投原子弹。所以展览受到了很大的批评,使展览被迫中止,只在航空博物馆展出。我去过那个地方。在那里有一个老爷爷,他对一个小孩说,他如何在战场上把日本士兵打败,那个老爷爷表现的非常高兴,说正是因为投放了原子弹,才打败了日本。我感到非常惊讶。对这个老爷爷来讲,投放原子弹是让他高兴的事情,战争可以结束了。高兴的源泉来源于实现了正义的这种心理状态。福科描述的关于心理状态的因素在我谈的事件中也得到了证实。另一个事件是源于我认识的一个新加坡的剧作家郭宝昆。郭宝昆出生于湖南,在香港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去了新加坡,他的一些家人被日军杀死。他也去过日本的一个地方,长野县。他也见到了在湖南省死掉的一些日本兵的坟墓,心灵受到了撞击。对他来讲,日本人就是日本兵,是杀害他亲人的凶手。在长野县,给凶手立坟的现象让他非常震惊。他就通过自己的经历,写了一个剧本《灵系》,剧中出现的人物是死去的人的灵魂,国籍不明,仔细听是日本人。其中有一个将军,一直认为战争是正确的。自己的孩子作为士兵,在战场上死亡了,母亲到处寻找自己的孩子。在战场上死掉的人的灵魂也一直在战场上。对所有剧中的日本人来讲,战争仅仅意味着丧失。每个人都是因为战争把很珍贵的东西丧失了。郭宝昆的这个剧本当时在新加坡受到了很大的批判,有人质疑他是不是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谈战争的记忆问题,但是现在这个剧在新加坡被认为是作好的作品,几次被改编。郭宝昆利用自己敏锐的想象力,把战争的本质归纳为一种丧失。郭宝昆获得了一种表现方式,作为亲属被日本人杀害的一方,他能够超越民族感情来探讨战争。我感到非常的羞愧。那时候我第一次体会到日本人在谈论广岛、空袭东京、本州的战争体验的时候,是在一个非常狭隘的领域谈论。在谈论战争记忆的时候,我们可以了解到更多的战争观,并把自己的眼界扩展开来,在这个过程中,我想获得一种比较客观的历史。这是一个比较困难的课题,在进入这个课题的入口处就花了这么多的时间。 


附記:有网友贴出了藤原归一教授的一篇演讲稿,尽管发现本文的翻译存在颇多问题,但是如果通读全文,还是能够理解。
藤原归一简介: 
日本东京大学法学部教授兼东京大学社会科学研究所教授。日本国际政治学会理事。 
曾著有『戦争を記憶する(记忆战争)』(講談社出版)等著作 





LinkWithin

Related Posts Plugin for WordPress, Blogger...